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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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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五年的冬天過去,緊接著的一八二六年也就這樣過去了。

一八二六年是個各方面來說都值得慶祝的年份:這一年芳汀滿了三十歲、柯洛娜滿了二十歲。柯洛娜一副描繪巴黎市場的大幅畫作被一位英國收藏家買下,賣出了她的畫當中最高昂的價格,她用這筆錢悄無聲息地買了一座收成頗好的葡萄園,歸於芳汀名下,作為慶賀她學會獨立打理一座莊園的禮物。芳汀推辭不成,最終也收下了。柯洛娜看得出來,姐妹倆的想法並不一致:芳汀只當做自己在幫忙打理莊園,她想當然地覺得柯洛娜仍舊有權支配一切收入;而柯洛娜真正想做的,是給芳汀一道保險,一個即使自己不在了也能維持她生活無憂的保障。但她並不很著急:芳汀能有眼下的成就,已經足夠令她高興了。

識字班的第一批學員在經過了兩年的學習後,終於宣告畢業。當中大部分人都找到了新生計:半數以上去做了富人家的女傭,識得字的女傭比大字不識、只能做粗活的女仆待遇高出不少。當中有個從前就讀過些書,成績最為優秀的年輕姑娘甚至去做了一戶富人的家庭女教師。另一些人則分別有不同的際遇:瑪麗安在一家畫廊找到了保管倉庫的活計。上了年紀的卡洛琳高級班上得斷斷續續,但好歹堅持了下來,她最後在一家學校裏負責燒水、打掃衛生以及打上下課鈴,學校的校長頗有些清高,就連掃地的女仆也堅持要找個能識文斷字的人。克萊爾仍舊在原先的工廠做工,只是每天晚上從做編織改為了代人抄寫,每天可以多賺五個蘇。

安妮也還在工廠做工,只是換了一家工廠:錢不太多,時間卻更自由些。柯洛娜付給她的代課費用已經抵得過她的工資了。那件黑洞洞、空蕩蕩的屋子裏添了燭臺、床單、枕頭和兩個舊木箱,裏頭裝了幾件毛衣和裙子,平日充作桌椅,上面擺了半空的墨水瓶、一支筆、東剪西裁的碎紙片拼成的練習本。還有一面小圓鏡和一朵頭花,是柯洛娜送她的禮物。墻上仔細地貼著兩張畫:一張是巴掌大小的安妮的畫像,那是一次測驗時給成績優異者的獎品。另一張是柯洛娜在某一次的生日特意畫的,上面是兩個姑娘頭靠著頭,親密地坐在一起。

一八二七年春天,柯洛娜某一次來到安妮的家中時,收入眼中的便是這一切。那是一個飄著綿綿細雨的周日,安妮不用上工,柯洛娜也沒有什麽聚會邀約,她們並肩倚在簡陋的稻草床上,一邊閑聊一邊打量著四周,柯洛娜忽然意識到這兩年來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變化――她初次見到的那個一貧如洗的窮窟,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簡陋卻五臟俱全的小家了。

“你在想什麽?”安妮覺察到了她的走神,問。柯洛娜告訴她這樣的感想,而安妮笑了起來。

“怎麽,這是大恩人來我這兒討要恭維呀!”她說,親昵地用手肘推了一下柯洛娜,“這還不是多虧了你?”

柯洛娜有些羞怯、又有些驕傲地低頭一笑。哪怕對於最謙卑的人來說,幫助別人所獲得的的快樂和成就感也是難以自抑的,而柯洛娜盡管時時提醒自己將安妮放在平等的地位上,可親眼看見自己對一個人的生活產生了這樣的巨大的影響,要說沒有一點兒自得是不可能的。“是嗎?”她輕輕地說。

這並不是一個疑問句,因此安妮並沒有搭腔。

“……但是,說真的,我們都要感謝你。”隔了一會兒,她忽然又非常認真地說,“我不喜歡領別人的人情――我也算是幫過你不少吧,這就暫且不說――可是,你的確是唯一一個願意來教我們識字的人。你不知道這對於多少人來說都意義非凡。”

柯洛娜笑了笑。

她忽然間想念起安灼拉。

啊,不止是安灼拉。還有公白飛、熱安、弗以伊、若李……所有那些曾關心過窮人、關心過教育、曾熱心地為這件事情出謀劃策的朋友們。一年多以來她想起他們越來越少了,每每想起,逐漸心懷的也並不再是怨恨與苦澀。而在這一刻,當她想起他們,她心中懷著的只是純粹的快樂。

――看啊,朋友們。看我們做到的這一切!看這十幾個渺小的、稀少的、但卻切切實實被知識改變了命運的女工們!

這並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偉業。可這是他們曾經的暢談和理想化作現實,是他們熱烈討論過的理論得到驗證,是往他們所有人都盼望著的那個未來又前進了一小步。許多個夜晚,他們一同在柯林斯展望未來的場景,夢想著一個光明的二十世紀,而現在,她憑借自己的力量,在這幅宏大的圖卷一角,塗上了一點微薄的色彩。

盡管她已經沒法再與朋友們分享這一切,一想到這點,還是令她感到由衷的快樂――

這令柯洛娜感到釋然。

哪有一段友情會只留痛苦、而不留絲毫的快樂呢?當她逐漸平覆了自己的心緒,便可以看到,ABC的朋友們留給她的,終究是支持多過痛苦。他們不經意間打擊了她,這不錯;但仍舊不可否認,他們曾經在她最迷茫的時候鼓勵過她,在她對革命和各種先進思想一無所知的時候指引過她。即使如今斷交了,她回想起往日的相處,心中也是溫暖的。

如果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,再過幾年――不用多,或許只需要一兩年――她也許會重新找到他們。也許那時候女工識字班再多畢業幾批學員,讓她能有足夠的信心去面對他們的任何反應。也許那時候她會向他們道歉、同他們爭辯、再重歸於好。

但一八二七年的那次騷亂讓一切都偏離了原軌。

發生在一八二七年四月的這場動亂,在後世的歷史書裏並沒有花費什麽筆墨。

畢竟,從規模、從成效來看,它都沒什麽格外突出的地方。而發生在巴黎的革命實在太多了,前有法國大革命,後有一八三零和一八三二年的幾場革命,這一場小小的、幾乎立刻就被壓制的動亂,幾乎沒有記載的必要。

然而,身處其中的凡人,畢竟沒有辦法跳脫出來,總以歷史學家的眼光看待身邊活生生的世事。

三月下旬間,柯洛娜上課時明顯感到了人心浮動。要知道,會主動來上課的都是好學奮進的女工,能上到中、高級班的更是如此,因為勞累而在課堂上打瞌睡的不少,會清醒著聽不進課去的情況極為少見。因此,她覺察到這種情況,幾乎是馬上就有了結論。“最近要發生什麽事情嗎?”她停下講課,問。

她早就贏得了幾乎所有女工的信任,沒誰因為她家境優裕而將她當做外人。她一問,立刻就有女工坦誠地壓低聲音回答了:“我們在策劃一場革命!”

她用了“我們”,而非“他們”。柯洛娜環視一圈課堂。“你們當中,有人要參加嗎?”她不急不緩地問。

這次沒誰立刻回答,但不少人出現了遲疑的神色。最當先回答的那個女工大膽地問:“您支持我們去革命嗎?”

她是個有雀斑的姑娘,還很年輕,甚至比柯洛娜還小。柯洛娜小心地掂量著措辭,自己也有些猶豫。“我不知道。”最後,她坦白地說,“我自己願意參加革命,我也認為革命最終是有益的。事實上,我在課程中講到法國大革命的歷史、講到許多的觀點,也許已經是在支持你們去革命。但戰鬥畢竟是有風險的。在座的許多人都已經有自己的孩子要照料,我希望,你們至少不是不加考慮地去冒這種風險。”

頓了一頓,她又說:“具體到這一次的革命,至少在現在,我不建議你們參加。我也希望你們能夠轉告自己的家人和朋友,請他們慎重考慮。坦白來說,我對這次革命的前景並不看好,它最多也不過是一場□□、又一次罷工,遲早要被軍警鎮壓的。”

“為什麽這麽說?”另一個女工好奇地問。

“因為貴族那邊毫無反應。”柯洛娜說,“在此之前,我甚至沒有聽聞一絲一毫的風聲。當然,也可以說這是因為消息被瞞得很緊――我也知道有不少的貴族的確愚不可及。但是,作為個人的貴族可以愚昧無知;但作為一個統治階級,能夠維持它的統治地位不被推翻,必然是有原因的。倘若一切的先期準備連一絲絲的漣漪都沒有掀起來,甚至連一丁點不安定的氣氛或懷疑都不存在,那麽,難道這一場革命實質上能掀起多麽巨大的浪花嗎?我對此不抱期望。”

這句話在女工之中激起了一陣竊竊低語。柯洛娜耐心地等待這陣低語平息下去。“既然如此,我們調整一下課程順序。請各位翻到課本的第三十一頁,今天我們來講法國大革命。”

在法國大革命的章節還沒有講完之前,□□還是發生了。

那一天是周三,正巧是識字班上課的日子。柯洛娜踏進教室,便發現中級班的課堂裏少了五個人。她皺起眉頭,問:“凱安呢?”

“跟她哥哥一起去參加革命了。”

“蘇茜?”

“她丈夫參加了罷工。她不放心,說要在家裏守著。”

她一一點名問下來,五個女工中,只有一個是因為孩子生病而請假,其餘四個的缺席全是為了這次的“革命事件”。柯洛娜站在講臺上,有些欣慰,又感到憂心。

當然,她願意看到女工們投身革命,為了自己和一切貧苦人民的權益而奮起抗爭。可是活生生的人、朝夕相處,她又不能不擔心她們之中的任何人受傷、甚至犧牲。

“你們當中,有誰是會開槍的嗎?”她問。

大約三分之一的手臂舉了起來。

“那麽,剩下的人,你們想學槍嗎?”

餘下的女工熱烈地回應了她。這股熱烈如此熟悉,就和她當初得知可以學槍時的熱情一模一樣。這令她帶著微笑思念起安灼拉。

他在哪兒?他也會參加這一次的罷工運動嗎?

“好。”她說,轉過身,拾起筆,在塗著黑漆的木板上開始勾畫手槍的輪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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